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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挚尽头 || 琴律洲

WARNING:OOC

 

/ 曹恩齐×何运晨×唐九洲,闭合三角。

 

/ 基于S06 EP1-2背景和人设的故事,角色名替换为演员真名。

 

/ 请各位读者把本文当成同名纸片人的故事看待

 

 

 

Part 1 真挚的尽头难免会掺杂谎言

 

01

 

听说何运晨和曹恩齐在一起以后,唐九洲说的第一句话就令人震惊且意味深长。

 

“我听和他交往过的朋友说,他在床上有点暴/力倾向,可不像平时看起来那样清冷文静。你要小心啊。”

 

小眉竖着耳朵凑过来说了句“真的吗”,被惊慌失措的好姐妹拽走,并使八百个眼色暗示她:这个月工资还没领呢,真的想死也再坚持几天吧。

 

何运晨还在吸溜面条,一抬头,原本热热闹闹的食堂只剩两三桌人了。看来大家虽然对唐总为什么会和蒲总的左膀右臂坐在一桌吃饭感到八卦,但更明白好奇害死猫的道理。此时明哲保身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今天没什么要汇报的耶。”何运晨用筷子在溏心蛋上戳了个洞,黄色的蛋液迅速而快乐地往外涌出,“蒲总今早吃了两份蛋糕,算吗?”

 

“蛋糕?有什么特别的吗?”

 

“太甜了。如果你实在当不上董事长也可以等等,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得糖尿病,然后回家调理身体。”

 

唐九洲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只好撑开手掌遮住嘴唇,让自己看起来乐得不那么明显。何运晨也在笑。他用筷子把溏心蛋拆成小块小块,再大口大口吃掉。

 

隐秘的快乐在空气中扩散了一阵,唐九洲的眼睛慢慢转着。

 

“小鸡蛋,你和恩齐……相处得还好吗?”

 

很普通的一句话,但结合方才那句看,言外之意已经很明确了。只是唐九洲似乎发现了自己的提问很不应当,刚问出口,眉宇间就浮上一层懊悔,并紧紧盯着何运晨,试图通过观察他的表情挽救一二。

 

与唐九洲显而易见的紧张不同,何运晨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双手端起碗开始喝汤。

 

“你是不是听到小眉他们聊八卦啦?”

 

这个猜测很合理,可是同事们聊天只会聊到曹恩齐和何运晨磨了好几年终于在一起了,谁会上来就讨论两个人的性生活呢?……毫无分寸感,实在太失礼了。

 

“对不起,是我不对,你要觉得我说话不中听就骂我吧。”唐九洲垂着眼,道歉的语气很诚恳。

 

可是何运晨没有生气,也没有表现出半点被冒犯的样子。类似“你哪位啊”或是“你怎么连别人的性生活都关心啊”的话也没有随着预期落入唐九洲耳中。

 

他只是十分欢快地把最后一口汤喝完,然后伸出手,在唐九洲的额头上重重地弹了个爆栗。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连这种事都要专门来提醒我。”何运晨笑眯眯地抽了张纸巾来擦嘴,说,“可是我们已经恋爱了,当然会上床。而我当然也会知道你说的这些事啊。”

 

“那你直接说你已经知道不就好了!”唐九洲捂着被弹得疼痛的地方,飞快地说,“再说我哪里小啊……你别跟我哥一样讨人厌。”

 

何运晨笑得像只圆鼓鼓的小虾饺,唐九洲松了口气。

 

02

 

唐九洲还是很喜欢何运晨的。工作上喜欢,性格上喜欢,灿烂的笑容和努力吃饭的样子都很喜欢。——虽然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每次见面比偷情来得还惊心动魄,生怕让人察觉何运晨明面上是蒲熠星的心腹,实则一片忠心向着唐九洲。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彼此之间太需要信任,容不下太多秘密。唐九洲才会产生了“应该无话不说”的错觉,才会在某个瞬间失去了分寸感,问出了成年人怎么都不该问出口的问题。

 

何运晨的男朋友在床上是怎样这件事,虽然拿出来说很冒犯无礼,但实际上也不是道听途说的,是唐九洲的亲身经历。因为是前任关系,所以不会有比这更准确的信息源。

 

确实很微妙,——何运晨的男朋友是自己大学时代的恋人。唉,世事难料啊,都是孽缘。唐九洲在知道他俩成为情侣后一度非常伤感。

 

他没有告诉何运晨,他和曹恩齐曾经的关系。一方面是他觉得尴尬,另一方面,现阶段他和何运晨的关系才是更重要的,没必要让很多年前一段早就断了的感情在他们之间掺入杂质。

 

吃完午饭回办公室的路上遇到了蒲熠星,这让唐九洲本来就不太美妙的心情变得更坏了。

 

他的哥哥表情严肃,走得飞快,显得抱着一大堆文件跟在他后面努力狂奔的郭文韬有点可怜。那位社恐天才看起来很羸弱,跑着跑着好像会突然摔跤。

 

“哥。”唐九洲低头打招呼,声音小小的从鼻腔里闷出来。

 

蒲熠星肯定是瞧见他了,但只是脚步顿了一下,就像面前只有空气一样绕过去了。

 

唐九洲直起身,拍了拍被蒲熠星大衣衣角甩过的地方,因为早就习惯所以没太在意这种冷漠。郭文韬紧紧抱着那一堆文件夹给他鞠躬,唐九洲生怕他掉了,问他要不要帮忙。谁知郭文韬却很紧张地瞥了蒲熠星一眼,疯狂摇头。

 

想起之前有一次开完会他和郭文韬一起回办公室,被蒲熠星撞见,结果被阴阳怪气一整周的事,唐九洲十分抱歉地选择收起了善心,也收回了自己的援助之手。

 

跟着他哥这种人工作,是怪可怜的。唐九洲叹了口气。

 

他刚才偷偷瞧蒲熠星的样子,那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想必最近为了当上董事长正拼命熬夜。想着想着还有点幸灾乐祸,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哥哥因为没考到班上第一名,被父亲训得狗血淋头并且一个月不允许参加任何娱乐活动的样子。

 

只是那时候是有人强迫的,严厉的父爱——如果那也能算爱的话——像一根驱赶倔牛的鞭子。而现在的蒲熠星已经进化成了只要上发条就不会停止运转的机器。

 

当然,唐九洲也早就不是事事都被哥哥压一头的弟弟了。

 

尽管才刚刚分开,但他马上又约了何运晨见面,打算提醒他留意一下郭文韬怀里的那些文件。

 

直觉和过往的经验都告诉他,蒲熠星在意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有时候对蒲熠星来说是好东西,有时候对他来说是好东西。

 

唐九洲晃进了茶水间的走廊,透过窗户看见亮光,心里一乐。他喜滋滋地喊了声“小鸡蛋”,却在见到眼前的场景后,把下半句话猛地堵在喉咙里。

 

回想起来,那只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发生也就发生了,不值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此产生什么了不起的情绪。

 

——应该是那样才对的。

 

 

 

Part 2 茶水间、威尼斯与精神的乌托邦

 

03

 

但当时的唐九洲没有想到,在他和何运晨平时约定碰头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基地”里,还有第三者的存在。

 

那个不属于何运晨的声音就像是某场暴雨后在青苔里冒了头的铁钉,分明是显眼的、生锈了,但却在不小心割破脚掌后才被发现。

 

何运晨一只手支在桌上,另一只手捣鼓着他的咖啡胶囊。而曹恩齐撑开着修长的双臂将他圈在自己的身体和桌子中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钳着何运晨的下颌,将他的脸扳过来和自己接吻。

 

一对相依的爱侣,所有形容般配的词语都可以用在他们身上。一切都是完美的。

 

——除了他们所在的这个几乎废弃的茶水间,是何运晨和唐九洲最初达成合作协议的地方,是他们到如今还在用的“秘密基地”,被唐九洲视为一场商战的核心。

 

因此在一瞬间,震惊盖过了一切的感觉,包括微妙的愤怒和被背叛。从百叶窗夹缝和绿植间透出的画面模糊暧昧却仍具有强烈的冲击感,唐九洲的双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久久迈不开本该飞速逃离的脚步。

 

他慢慢猫低了身子,确信刚刚自己喊小鸡蛋的声音没有被里面的人听见,可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这个茶水间因为离办公室最远,大家都不爱来,渐渐地就被人遗忘了。直到一年前唐九洲回国,老万总病倒,公司的大权要在他和蒲熠星中择一人继承,何运晨才重启了这里。

 

那时形势严峻。蒲熠星从小跟着万老爷在公司打拼,早有底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许多老人和能人的支持。唐九洲刚从美国回来,孤立无援,屡屡碰壁,眼看着就要不战而败,却突然出现转机。

 

来自蒲熠星阵营非常可爱可亲甚至可欺的何运晨打开了茶水间的灯,并把一份完整的、关于如何组建团队抢下董事长职位的计划书摊平在落满灰的桌上,也就是唐九洲的面前。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这位法务部的员工,口齿清晰、抑扬顿挫、语气温和却掩盖不住思维中利刃般的攻击性地……把自己的计划书十分有逻辑、有重点地给唐九洲说明了一遍。

 

梦想在他的笔下,被填充上现实的色彩。他给唐九洲画出未来的城池,给他画出刀枪剑戟的模样。他与他在这个墙皮都在掉渣的废旧茶水间里偷偷锻造商战的利器,直到他那个势在必得的、骄傲的哥哥有了危机感。

 

——可是从古到今,有谁会把外人带进自己珍藏兵器的地方呢?

 

唐九洲手心发冷地僵着。

 

里面俩人无声地腻歪了一阵,何运晨突然说:“外面好像有人。”

 

曹恩齐根本没有在外人前那副高冷司草的模样,反而像只大狗狗,紧紧抱着他的腰,笑得更开心了:“怕什么,谁都知道我们是恋人。”

 

何运晨笑了笑,嘴角敛回去一点:“万一是九洲过来了呢?”

 

本来就是在小心翼翼偷窥着的唐九洲瞬间条件反射蹲得更低了。

 

……被发现了吗?

 

曹恩齐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僵硬,身体没有动,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往外飘。唐九洲心虚地低下头收回视线,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骗你的,”何运晨侧过头在曹恩齐脸上亲了口,笑道,“看样子你也没有被吓到,没意思。”

 

“当然没有啊。”曹恩齐重新把脸贴回到何运晨冰凉的耳边,睫毛垂了下来。

 

他表面一副温顺乖巧样,实际上膝盖在使坏,顶着何运晨的腿缝磨。只是没想到何运晨没多久就被他顶得腿一软趴在桌上,不仅胳膊肘磕到了桌沿,甚至差点打翻了咖啡。

 

何运晨吃痛,叫了一声,曹恩齐慌忙掰着人的肩膀翻了个面,边道歉边给他揉手肘,很愧疚地说着“没掌握好力度”。直到何运晨的眉头终于舒展,一根手指点着曹恩齐的额头往后推时,曹恩齐才重新展露笑颜,黏黏糊糊地追上去窝在何运晨的颈窝。

 

“对不起嘛。”

 

唐九洲听见他用撒娇的声音这样说。

 

他抬头,一道冷冷的视线从百叶窗的夹缝里投出来。曹恩齐的眼睛在一片压得乱糟糟的刘海下清明地、冷酷地睁着,漆黑的瞳仁里全是浓稠的占有欲。

 

四目相对,唐九洲头晕眼花,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04

 

几乎是浑浑噩噩、行尸走肉地离开,当天晚上,唐九洲久违地梦见了曹恩齐。——时隔太久太久了,因为工作很辛苦甚至不怎么做梦,更别说梦见大学时代的对象。

 

曹恩齐是什么人呢?

 

司草大人是远远看一眼都觉得仙气飘飘的人物,只是一个淡淡的笑容就能让女同事们脑补出八百个美少年青春疼痛的故事。

 

有一次唐九洲闲着掰手指算,发现那些听起来像在胡说八道的东西也并不全然是假。比如在威尼斯,曹恩齐精神状态很差的时候,就会给投喂过的每只流浪猫们挨个儿写歌。同事们不知道,曹恩齐就是这么一个,无限接近于他们所脑补的小说男主的人。

 

曹恩齐和唐九洲于四年前分手,一年前重新相遇成为上下级关系。而这段时间里,唐九洲一直为了公司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即便是每天都要见面开会,但他也鲜少有时间去思考工作以外的事情。

 

又或者说,他和曹恩齐之间,除了工作也没有别的东西。

 

学生时代的恋爱是朦胧的,不清不楚的东西太多。唯一清楚的是,分手之后他就没有梦到过曹恩齐。——无论在他想或是不想的时候。

 

曹恩齐和大学时比起来变得很不一样,以至于唐九洲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那双弹钢琴和画画的手现在去跟冷冰冰的报表打交道了这件事。他以前还会戴那种又圆又大的黑框眼镜而不是金丝,除了符合又潮又文艺的留学生男大形象,也没有现在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不过人的变化又跟眼镜有什么必然联系呢?归根结底还是他本人变了。——唐九洲隐约猜到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苦难,但他没问过,也不敢问。

 

他们之间带进职场也不会消失的,不就剩一份干净的共同回忆了吗?又何必再次靠近,发现对方离开自己以后过得并不潇洒,反而被社会毒打到体无完肤呢?

 

大学时期的恋爱没有了种种束缚,是最快乐的,甜蜜中饱含肉谷欠。即使是曹恩齐那样仙气飘飘的人,不过也是有正常欲望的、身体健康的成年男子,当然也会喜欢和自己心爱的人上床。

 

在久违的梦中,清冷的司草还是那个会用牙齿和嘴唇在他身上每个地方留下标记性痕迹的恋人,充满占有欲,固执又霸道。紫色是犬齿陷入皮肤的刺痛,红色是唇齿吮吸的酥麻。细长而骨感的手指也会留痕,在腰胯,在脚踝,在脆弱的脖颈间。

 

疼痛覆盖快感,快感吞没疼痛,一层一层,像触电,像冬天的海潮。

 

在威尼斯那片陌生却浪漫的土壤上,他们种下过青涩的爱芽,满心欢喜地期盼过它成熟的模样。

 

即便蒲熠星总爱把唐九洲的留学抹黑为“抛弃公司的低谷期跑去潇洒”,但这也改变不了实际上是一次“流放”的事实。——是有人给万老爷吹了枕边风,为了给蒲熠星足够多的时间掌握公司事务,才把唐九洲送出去的。

 

没有过上凄惨的流放生活,除了万老爷给的钱足够吃饱,也算唐九洲有点本事。他先是找了咖啡馆之类的兼职适应国外生活,然后又去金融公司实习。自己试着投资了几回,运气不错地全部小有收益。

 

他性格开朗,聪明可爱,人又勤快敢打拼,所以并不是在窘境中认识曹恩齐的,反而是在常年热辣的酒精与荷尔蒙中,被乍现的一抹清冷给吸引了。

 

他穿过钢琴房的玻璃看指尖飞舞在黑白键上,就像快要烧伤时被浸入冰桶,那种感觉是“天生我就是要来遇到你的”。爱情比酒精更令人昏头。

 

唐九洲在曹恩齐生日的那天告白了。把曹恩齐写的钢琴曲改成吉他谱,因为紧张所以弹得乱七八糟、唱得五音不全,脸在东亚留学生们的起哄声中越来越红。

 

可是曹恩齐却只是弯着眼睛笑啊,戴着圆镜框,棕色头发卷卷的像小熊,抓着书包的肩带站在一边歪着头看。直到满脸滚烫的唐九洲撂下吉他准备落荒而逃才走上前去,一下把他按到钢琴前。

 

“这首曲子是这么弹的。”他的双臂修长,把唐九洲圈在胸口与黑白键之间,一块很小的、连氧气都很难钻进来的地方。

 

“我吉他弹得不好吗?“唐九洲局促极了,手指在膝盖上打着结,“……都怪你写的太复杂了。我还专门让Jasmine帮忙参谋,她说要用这首表白,旋律好听。”

 

“当然会好听啦,”曹恩齐笑道,“那是我想着你写的。”

 

“我躺在船上寻找灵感,看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女孩两手空空地从花店里走出来,神色却看不出半点失落……然后我就想到了你。”

 

那天唐九洲不让曹恩齐亲他。他说他的意面里放了太多的大蒜,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不能是那个味儿的。

 

和曹恩齐谈恋爱是甜蜜的、毫无负担的。那里没有公司,没有家族,没有严厉的父亲和虎视眈眈的哥哥。那里只有阳光,小船,玫瑰花,打火机,和恋人弹奏的钢琴曲。

 

但是恋爱是一件需要消耗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他们不可能永远是甜蜜的,是时时刻刻都能照顾到彼此情绪的。吵架和争执,也是恋爱中的一部分。

 

也是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刻,唐九洲看着被摔在地上的马克杯碎片,突然意识到,曹恩齐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能将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幸事与磨难都变得轻飘飘的仙子。

 

——他是一件十分脆弱的、需要精心呵护的易碎品。

 

曹恩齐是艺术家, 他的世界狭小而敏感,本来就会因为很小很小的事情而痛苦。但上天就是这么个坏家伙,分给曹恩齐的好运气从来都不算多:因为被猥琐的男客人调戏而揍了对方两拳,兼职丢了;经常投喂的流浪猫意外被车撞死了;写了很多自作曲的琴谱遗失在公交车上;和唐九洲约定好去摩洛哥旅行,但因为没有兼职收入好像也凑不出钱了……

 

生活在曹恩齐的心脏上时不时戳进一个刀尖,又快速拔出来,想要扮无事发生。而当时的唐九洲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精神强大的人,无法给予完全的抚慰和包容。

 

和曹恩齐上床是痛的。不仅是物理上的疼痛,唐九洲经常能在曹恩齐眼中看到他精神上的挣扎。有时候会很心疼,有时候觉得陌生。

 

他的动作会突然变凶狠,直到唐九洲无助地求饶时,他又眼尾泛红地说“对不起嘛”。他俯下身来吻他时,唐九洲会分不清掉落在脸上的滚烫液体是汗水还是眼泪。他只能去抱住他,直到激烈的冲撞使手臂无力地跌回床面。

 

他在唐九洲身上留下的近乎偏执的痕迹,就是他没有安全感、濒临破碎的证明。

 

那是他精神状态最尖锐也最钝痛的时刻。这样的曹恩齐,即使唐九洲再小心翼翼地对待,也会轻轻碰一碰就碎了,划拉自己和对方都一身血。

 

分手很久后,唐九洲才意识到,曹恩齐并不是单纯的精神敏感。他可能是存在某种情绪处理障碍的。这种需要吃药治疗的障碍,让他无法靠自己化解那种腐蚀性的痛苦。他时常伤害自己,在快感中迷迷糊糊时,就不经意伤害唐九洲。

 

对于唐九洲来说,热恋时什么都可以接受。可时间长了,堆积在骨头深处的痛便一点点渗了出来。似乎共情了被叼在兽吻间奄奄一息的野兔,唐九洲对这种痛感到不安,感到抗拒……于是便在惊惧中脱离了梦境。

 

醒来后他第一反应就是猛地掀开被子,看到干爽的睡裤和床单,唐九洲长长地舒了口气。

 

幸好。

 

05

 

第二天上班,唐九洲在电梯间遇上了何运晨和曹恩齐。——真是越不想遇到什么就来什么。

 

小鸡蛋的眼睛亮亮的,很活泼地朝他打了招呼,就飞快地往蒲熠星的办公室冲去。曹恩齐似乎对他还有什么嘱咐,可没跟上何运晨的速度,提着玉米饼的手臂就这样停在空中。

 

然后电梯门关上,密闭空间形成,空气变成了冰冷、郁闷、快要冻结那样。

 

“唐总。”

 

曹恩齐垂下手臂,垂下睫毛,轻轻叫了他一声。

 

唐九洲有点手足无措,除了“嗯”以外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发现曹恩齐在他身边时是一点都不紧张的,完全是同事间友好相处的样子。——不过他本来也是不紧张的,不像现在,连呼吸的节奏都觉得哪哪不对。

 

接下来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办公室,唐九洲想,在今天下午开会之前,他们都不会再有任何交流了。

 

他其实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这样,自己为什么要对分手了八百年的前任感到慌张,为什么慌张是发生在看到曹恩齐和何运晨的亲密之后。

 

他自认为虽然当时对曹恩齐的感情断得不彻底,但四五年过去了,时间早就冲散了一切。况且他们分得很仓促,彼此之间就连恨意都未曾留下,回忆里承载不了任何一点过重的情感。

 

可如果他早就放下了曹恩齐,又为什么会感到慌张?

 

 

 

Part 3 为基于利益的牢固关系肝脑涂地

 

06

 

毕业后,曹恩齐回了国。唐九洲却去美国继续读书,并且在海外分公司实习了将近两年才回来。

 

他们相逢在蒲唐兄弟时隔八年第一次在公司碰面的暗潮汹涌中。曹恩齐目不斜视地从一众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员工中穿过,捧着平板走到蒲熠星身边,轻轻跟他说大股东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需要他亲自去拜访一下。

 

他垂下的睫毛让唐九洲恍惚回到了在威尼斯醒来的每个清晨。曹恩齐的睡颜在脑海中逐渐成像,然后在得到蒲熠星回覆后的冷漠抬眼中瞬间粉碎。

 

唐九洲只是僵硬了一下,犹豫了一下,曹恩齐就已经收起平板、转身离开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关于曹恩齐的回忆就像一个刚修好的水龙头,——最开始吐的那几口总是泥沙俱下,浑浊不堪。唐九洲在等水变清澈的那一刻,等啊等啊。

 

他慢慢地适应了在国内、在公司的生活,认识了更多的同事,也包括何运晨。他和何运晨达成了基于利益的牢固关系,加上同龄人惺惺相惜,在金钱与权力之下也生出一点真心。

 

唐九洲管他叫小鸡蛋,是觉得他的脸圆圆小小的,像个剥了壳的鸡蛋,滑溜溜的可爱。但是何运晨知道这个称呼由来的时候愣了好久,直到唐九洲叉起牛排往他嘴里塞,才回过神来。

 

“……唐总,没人会给我取可爱的外号。他们都叫我'法务部那个透明人'。”何运晨的眼睛微微弯着,处于一个笑得挺勉强的弧度,正吃着牛排所以脸颊鼓鼓的,“你可能不相信,但我选择你并不是因为你多有能力,而是因为……”

 

“哎,凭什么不是因为我有能力啊……!”

 

当时唐九洲的重点跑偏到这种程度了,何运晨接下来的话也就无法说出口:他觉得唐九洲像小太阳,真正的太阳,能驱赶一切郁闷与孤独,会吸引每一个精神潮湿的人忍不住向他靠近。

 

曹恩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而何运晨是最好的例子。——因为唐九洲,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他当初被孤立和排挤的样子了。他抓住了能带自己脱离沼泽的手,于是成为了这里的另一颗太阳。

 

后来何运晨问他,记不记得第一次遇见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唐九洲说记得,你当时在食堂吃饭,正试图把一整张饼塞进嘴里。“现在后悔了吧?跟了我之后,是不是发现吃饼的机会比吃饭还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完就扶着何运晨的肩膀大笑,何运晨杵在那儿接不出感人至深的煽情的话,心里骂唐九洲没有半点浪漫细胞,每次他想输出点真心话都能被堵回去。

 

其实唐九洲只是单纯地不记得他在办公室里自嗨顺便拯救了一个自闭小员工的傻逼事,但是换个角度看,这傻逼事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傻逼事,因为被拯救的自闭小员工能记一辈子。

 

听何运晨啃着上午曹恩齐拎的那片玉米饼,把这些事坦白了一遍之后,本来心里藏了事的唐九洲就更后悔今天中午约他吃饭了。

 

他扶额道:“行,你能从中获得快乐就好!只要你的人生未来一片光明,我尴尬死了也是无所谓的,不用管我!”

 

何运晨笑得肩膀发抖,差点上手去摆弄自己扭曲的五官,好整出一副看上去稍微真挚一点的模样:“九洲,我现在是很认真地在向你表达感谢。没有你就没有我……”

 

“好了好了!打住打住!”唐九洲受不了了,捂着耳朵拒绝再听肉麻的话,“ ……怪不得恩齐能被你拿下。被你这种可爱鬼缠上,就算是司草,也要被拖回去抽筋拔骨吃掉唐僧肉啦。”

 

何运晨闻言,笑容突然淡下去一点。“哎,”他敲了敲桌面,像要说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音,“是他追的我。”

 

“是是,当然是,”唐九洲也把头凑过去,肃然道,“所以我可担心你缺斤少两的呢。”

 

何运晨忍俊不禁,撇着嘴说唐九洲明摆着偏心,明明一直都更喜欢恩齐吧。唐九洲一口汤差点喷出来,连忙握拳捶着胸口,说:“天地良心,这个世界上哪有比我更偏心你的人,我做梦都想把你从我哥那里赎身回来……”

 

“什么赎身——”

 

“咋啦?干嘛突然没声儿啊?”

 

何运晨鼻尖皱皱的,指指唐九洲身后,做了个口型:蒲总。

 

“我们要打招呼吗?”他问。

 

唐九洲扭头看了一眼,蒲熠星正背着手和食堂门口的员工说话。可怜小眉已经吓得腿都在抖了,本来就在减肥,这下更吃不下饭了吧。

 

“没必要,不打。”

 

“蒲总!——”

 

唐九洲瞪圆了眼睛:“不是说了不打……”

 

“那样不符合我的人设啊。”何运晨笑眯眯地说。

 

唐九洲想了想,觉得也是,何运晨现在的人设就是“虽然给蒲总打工但心很大地跟唐总手下搞对象”的恋爱脑一枚,说是公私分明但实际上更像是为了钱低头的天选打工人。

 

蒲熠星倒是挺符合人设的,跟皇帝微服私访一样走过来让何运晨多吃点肉,问他今天的汤还可以吧。临走前又嘱咐他吃完饭记得先把表打出来,然后顺便把施舍般的目光往唐九洲身上一丢——

 

“哥。”唐九洲还是乖乖地打招呼了。

 

何运晨在蒲熠星身后做鬼脸,逗得唐九洲脸部肌肉险些抽搐,做出些大逆不道的表情,被他哥拎起来一顿大骂。

 

07

 

下班之后,唐九洲收到何运晨的微信,说是周末要去趟海岛出差。唐九洲没多想,叼着粉蒸排骨噼里啪啦地给他打字回复。

 

「我哥让去的啊?那去呗!」

 

「哎呀,小蒲总给了两个名额,让我带个人。」

 

唐九洲眉毛一拧,把嚼成渣的排骨往碟子里一吐。

 

「想捎上恩齐?哟热恋期就是不一样。」

 

何运晨秒回。

 

「不是,我想带你。」

 

「?疯了吧?我哥能同意???」

 

「蒲总同不同意……这趟都是他自己掏腰包。」

 

不愧是小鸡蛋,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唐九洲看见这句话就乐,就知道自己吃完这碟排骨该去收拾行李了,——毕竟只要有便宜能赚,就一定要赚。

 

结果还没过第二天,甚至仅仅是只过了三个小时,何运晨又反悔了。

 

刚刚爬上床的唐九洲看着微信里那句“算了,我一个人也能办好,信我”陷入迷茫,眉间皱得能夹死蚊子,反复在床上仰卧起坐。

 

……这是在干嘛!怎么这么突然的!刚刚还在盛情邀请呢!

 

你说开口问吧,好像就是不相信小鸡蛋的工作能力一样,人家都这么认真地说要一个人去完成了。但是不问吧,唐九洲又真不知道他那种非要去做成什么的、信誓旦旦的语气到底是因为什么,所以有点担心。

 

更让他在意的是,何运晨竟然就不回消息了。不管是睡前还是上班前,唐九洲发过去的冷笑话们全部石沉大海,像个另一种意义的笑话一样挂在聊天界面上,而何运晨最后那句话还是停留在:

 

“算了,我一个人也能办好,信我。”

 

08

 

原本打算第二天就去当面问何运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那脑瓜子又是怎么盘算的。但唐九洲临时有个重要会议,需要跑到郊区去开,而这一整天何运晨还是没有回消息……结果就是多了一晚上的辗转反侧。

 

周五的时候唐九洲特地提早去了公司,亲自跑到何运晨的工位上抓人,却被告知何运晨改了航班,大早上已经飞去海岛了。

 

唐九洲听这话的时候,满屋子都是玉米饼的香味。他下意识往曹恩齐桌上看,发现果然是两份黄澄澄、糯唧唧的甜饼。

 

“呃,唐总……你要吃吗?”可能是他盯得久了,曹恩齐也看出点什么来,只是没能会意。

 

“不,不用……不是!”唐九洲听出来曹恩齐是误会了,连忙停止踱步,机关枪似的往外蹦话,“……小鸡蛋的航班改得很着急是吗?他到底是要去搞什么?你买早餐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是吗?……”

 

曹恩齐沉默着,喉结滚动了一下。

 

对前任的了解比推理结果来得更快,唐九洲吐了口气,明白了:“喔,你跟他一起瞒我。”

 

“……”

 

“我还不太习惯……”唐九洲脑袋涨涨的,声音小小的脱口而出,却并未完全糊涂所以强行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我还不太习惯你们真是一对情侣的样子。

 

“这是给你带的。”曹恩齐好像没有听见,他抬起胳膊,把玉米饼递了过去,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他今天早上起来说没胃口,但我怕他去机场的路上会饿,就煮了番茄鸡蛋面。”

 

“然后呢?”

 

“吃了半碗,还有一瓣苹果。”

 

“那还行。”

 

曹恩齐笑了一下:“我也夸他了。”

 

唐九洲搓搓鼻尖,思考了很久,发现除了曹恩齐,可能还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何运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最后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恩、恩齐,你、你能把他急急忙忙的要去做什么告、告诉我吗?”

 

“……”

 

“因为真的真的太在意了!我昨天发的笑话明明很好笑,但他没给我回'哈哈哈'!”

 

曹恩齐的表情诡异地凝固了一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昨天去翻了文韬搬回去那叠资料,发现全都是我们接下来要合作的那些公司的财务状况。联想到之前蒲总查我们合作公司背景准没好事,小何怕他是不是又打算给你使绊子,就急急忙忙改了航班,这样还能早点回来。”

 

“那我哥是让他出差干嘛?”

 

“陪大股东度假、吃饭。蒲总想谈下田总。”曹恩齐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压低声音说,“最近听到风声,说老万总等不及了,很快就会让位。蒲总也在加快速度拉拢人心。”

 

唐九洲心想,我家传出来的风声我怎么还一点都不知情呢!曹恩齐吐出的气息让他的耳朵又痒又烫,半边身子都在发麻,好不容易才硬着头皮没有缩起来,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后撤开点距离。

 

“原本定了去多久?”

 

“三天,刚好是田总假期的后半程。”

 

“不行的,如果小鸡蛋这次是帮我谈下了田总,不就相当于跟我哥摊牌,说他是我的人了吗?”唐九洲有点着急,咬着指甲盖和曹恩齐分析道,“但是田总太重要,如果他决定站在我哥那边,那我们基本上也玩完了。”

 

“九洲,”曹恩齐的声音还是冷冷清清的,但是让唐九洲莫名有了安全感,“我觉得小何能处理好,但他大概……需要有人打个掩护。”

 

唐九洲马上听懂了,问:“你最近还有什么要紧的工作吗?”

 

“没有,”曹恩齐回答得很干脆,顿了顿,补充道,“今天之内都可以转交完毕。”

 

“好,那你就……”唐九洲咬着指甲,就在曹恩齐准备掏手机买机票的时候,他突然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咬牙切齿似的说道,“算了!……你别去,我去。”

 

“啊?”

 

“你帮我留下来盯着我哥和文韬,”唐九洲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顾虑,倒让没想到这层的曹恩齐抽了口凉气,“自己掏腰包把小鸡蛋支走,还特地给了他两个人的名额……我担心他们是为了谋划更大的事情。”

 

“那不更应该是你留下……”曹恩齐话说了一半,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瞳孔急缩,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重新说出话来,声音微微沙哑,“……好,你去是最好了,这样他也最高兴。”

 

唐九洲“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回办公室了,连玉米饼也不记得拿走。

 

曹恩齐望着他的背影嘴唇蠕动,好像有什么要说,但不知道怎么又说服了自己,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于是他们的又一次谈话干净利落地终止在工作层面,非常职场、非常成熟,连多一句可能藏有私心的“路上小心”都被扼杀在胸膛之中。

 

09

 

登机后不久,唐九洲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的何运晨真是一颗小鸡蛋,被剥了壳,QQ弹弹的躺在他的掌心,丝丝冒着刚出锅的热气。他正要小心翼翼地收好,却被曹恩齐一把抢下,嗷呜一口吞了。

 

醒来的时候大汗淋漓,空姐站在身边,一副想开口但被他突然睁眼吓到的样子。唐九洲干笑了几声,问她要了一杯水,听见飞机广播说马上就要降落了。

 

唐九洲的脑子乱乱的,一会儿纠结曹恩齐一口咽下鸡蛋到底会不会被噎到,一会儿在想自己不远万里来给小鸡蛋打掩护的场景像不像小眉最爱看的“霸总娇妻带球跑,你追他跑插翅难逃”。

 

在脑回路疯狂交叉打结过后,他的思绪又如同泄洪,忧愁地、不可控制地奔涌向回忆。

 

——在一年多前,自己即将完成人生中第一个大项目之际,也像现在一样,因为蒲熠星的突袭而被迫慌慌张张地改变计划。

 

从心态上看,这种毫无长进的紧张感令唐九洲倍加疲惫。他把头靠在椅背上,身体里好像有一团潮气,从骨头到心脏都被捂得隐隐作痛。

 

那时候,因为是万老爷交给他的第一个项目,而且规格非常大,所以格外小心翼翼地对待了。可就在唐九洲以为胜利在望时,蛰伏数日毫无动静的蒲熠星将一叠文件送上了万老爷的书桌。

 

白纸黑字,将合作公司曾经有账目造假争议一事陈述得纤悉无遗。

 

当天晚上,万老爷怒得掀了一桌子饭菜,全家上下没有一个敢抬起头的。碗不小心嗑在唐九洲脸上,发出闷响。

 

“如果不是你哥心细,你知道公司可能要承担多少损失吗?更严重点的话,你知道你会在哪里、向谁解释吗?”

 

唐九洲的睫毛上挂着一滴从额头落下的汗珠。原本也是不相信蒲熠星会做这种小动作的,但是偷偷看到他的表情之后,唐九洲就全明白了。

 

他明白了“心细”的哥哥没有把资料给他而是直接给了万老爷的原因,也猜到了如果不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而选择戳穿蒲熠星的真实目的,只会让父亲更加生气。

 

“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不会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的。”万老爷的语气中难掩失望。

 

晚上刚刚复盘完,何运晨就来电话了。唐九洲泡在浴缸里闭目养神,听何运晨难得挫败而愧疚地说对不起,解释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调查合作公司的背景,不小心踩了坑,一定会尽快想办法解决的。

 

他平时说话慢条斯理、一套一套的,像这样嘴跟不上脑子的情况非常少见。唐九洲被热水和蒸汽浸得迷迷糊糊的,感觉眼前出现了一颗意气风发的小鸡蛋此时却哭唧唧道歉的幻觉,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可爱和好笑。

 

“唐总,真的不好意思,明明说了一定会稳稳当当地送你坐上董事长的位置,结果我自己先走错了第一步……”

 

“别担心,我没有生你气。是我自己还没有摆正心态,以为我哥只是我哥而已。”唐九洲打断他的话,想了想,又说,“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会给我使绊子,而且未来也一定会。小鸡蛋,咱是不可能顺顺利利的。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替我出谋划策,我就不可能放弃。”

 

那边沉默了好久,才突然开口:“我会肝脑涂地,不会再让你失望。”

 

一开始以为是模仿日漫里的热血宣言,还打算想个更中二的梗接回去,但对方的语气郑重到有点吓人,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唐九洲几乎立刻从浴缸里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谁教你说这种话的,”他放轻了语气安抚道,“咱是有福同享的关系。有难嘛,你跟我一起努努力,当不过去也没啥事。你别给自己压力啊。”

 

但何运晨显然没有被安慰到,他说:“……只做到这种程度的话,我会觉得辜负了你的期待。”

 

“可你一直都做的很好!……”唐九洲顿了顿,说,“今天这个事,它是很糟糕,但并没有到无法解决的糟糕程度……就像这个公司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并不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那对九洲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唐九洲愣了愣,听着听筒里的声音,有点不敢相信地讷讷说道:“何运晨,你在哭吗?”

 

他刚问出口,那边就马上挂了电话,只留下一串令人心烦意乱的忙音。唐九洲懵懵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没敢再打回去,怕自己这张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了。他在微信里发了“晚安”,但是何运晨没有回。

 

那晚过后,何运晨的行事堪称雷厉风行,总之怎样跟他的脸蛋相反怎样来。三天后他给唐九洲发邮件,说事情已经解决,新的合作谈好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传来的是何运晨和曹恩齐突然双双请病假的消息。

 

“他们俩为什么……”

 

“好像是小何累倒了,小曹要照顾他吧。”

 

“等等,难道他们现在还住一起吗?”

 

“所以恋爱传闻是真的?……可是传了几年也不见他俩承认啊!”

 

“啊啊啊就知道我的CP还没有BE!”

 

“总不可能是刚好都生病了吧。”

 

“……”

 

大家越聊越偏,慢慢就聊到保健品上去了。唐九洲边听边跑神,因为很关心他们俩的身体健康,就分别都发了微信,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何运晨回了“没事”,曹恩齐回了“谢谢”。

 

后来唐九洲才知道,何运晨在得知万老爷发怒后,就立即要了合作公司的资料。他盯着各种报表看了三个小时,突然抓起外套冲出了办公室,连夜拜访公司老人南总,又是送礼又是说情,拜托他安抚大股东和其他领导,把职场人情那套何运晨原本生疏甚至一窍不通的东西在一晚上全做完了。得到南总的支持后,何运晨又通过他的资源联系上了更好的公司,重新谈合作,赶上项目进度。

 

既要与冰冷的金钱数字打交道,又要在人情世故中周旋,一整套动作下来,神经紧绷,逼着自己滴水不漏,——何运晨就是这样累垮了。如山的压力一下子卸下来,还没能与团队共同感受成功的喜悦,曹恩齐就抢过了他的手机,请了病假。

 

庆功宴上,刚痊愈的何运晨就喝了不少酒,曹恩齐拉着脸在旁边劝也没有用。他脸蛋红红地拉着唐九洲的手说再也不会犯错了,对唐九洲不好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他一声声地保证,直到最后累了,靠着唐九洲沉沉睡去。

 

“九洲,以后也只相信我吧。”

 

“如果看不出我已经拿出百分百的真心,至少相信我们是基于利益的牢固关系。”

 

“只要我们之间还有共同的利益,就相信我能为你做到任何事吧。”

 

那时候唐九洲觉得何运晨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的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坠出来。这次不是隔着手机屏幕,而是看到了真实的、何运晨为他而流的眼泪。

 

真情流露的瞬间,所有人都会为之动容,唐九洲也不例外。但真正可悲却无可奈何的是,他能感受到这眼泪的温度,却很难真正理解它为什么会那么滚烫,以及那份与质量无关的厚重感。

 

唐九洲之于何运晨是拯救者,所以他的爱里不只有爱,还有仰慕与忠诚。

 

而感同身受是情爱之于人最难的事。

 

 

 

Part 4 行星运行在清醒现实的轨道上

 

10

 

这一次何运晨从海岛回来以后,也意料之中的生病了。发烧烧了好几天,每天昏昏沉沉的,饭也吃不下。

 

曹恩齐挺着急的,但看了医生后说,只是感冒加上过度操劳,只能靠好好吃药休息调养,着急也没用。

 

据何运晨自己所说,除了没日没夜研究谈判战略以外,还不断地在喝酒。最糟糕的是,喝醉后还摔进过泳池一次。

 

“可能是那时候着凉了吧。”他把脸靠在曹恩齐怀里蹭,声音沙哑带笑,“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

 

曹恩齐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悄悄松了口气后,又给他顺头发:“但是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地掉进泳池里啊?”

 

“喝醉了。”何运晨回忆着,因为是窝在曹恩齐怀里说话,所以声音好像没有传到耳朵,而是直抵心脏,“好像产生了幻觉……我莫名其妙跑去追,结果就扑通一下掉进水里。当时已经是凌晨了,周边没有人,幸好泳池的水放了一大半,我就自己爬上来了。”

 

“诶?”曹恩齐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危险的状况,后背立马浮上一层后怕的冷汗,“你喝了酒怎么敢……九洲不在附近吗?你自己在泳池旁边喝酒?像话吗?”

 

何运晨沉默了一会儿,环在曹恩齐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

 

“九洲之前是在的……算了,不说这个,要不我们睡觉吧?”

 

他话音刚落就合上了眼。曹恩齐纵使心中还有疑云,也问不出口。

 

他给何运晨掖好被角,然后把需要请病假的坏消息报给了唐九洲。——那边回复看不出异样,只说“呜呜,好好休息”,后面跟了七八个感叹号,暖暖的很贴心。

 

不过这是唯一的一个坏消息,其他都挺好的。田总站到了唐九洲这边,南总也有明显的支持意向。而郭文韬突然跳到第三阵营,自认是万老爷前妻的孩子,让蒲熠星的左膀右臂顿时全断了。

 

这么一来家里的变故比公司的大,所以唐九洲也挺愁的。明明不想回家,但还是要被迫和一位不怎么好的哥哥,还有一位不怎么熟的哥哥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有几次他都差点和蒲熠星达成逃跑共识了,结果俩人遁到门边,都担心对方先把自己给举报了,然后又一起灰溜溜地回去。

 

蒲熠星是最先顶着黑眼圈回来上班的,郭文韬三天之后也来了,还是坐原来的办公室。

 

大家议论纷纷,但是郭文韬本人的说辞是“会一心一意工作,不参与任何纷争”,很快也就没人敢说话了。

 

唐九洲差不多缓了一个星期才回来。公司里传的消息是小唐总被万老爷扣在家里学经营,但这段时间替他主持大局的曹恩齐知道,他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回来面对蒲熠星和郭文韬,所以干脆就躲起来了。

 

一周后何运晨也快痊愈了,鼻子里塞着纸巾,和曹恩齐一起坐在会议室里听唐九洲讲家里的事情。

 

“你们是没看见我哥……就跟我一个爹娘生的那个,他那脸色,”没有直呼蒲熠星的大名是唐九洲最后的尊重,“不知道是不是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心软,我爸让文韬住回家里了,然后每天都让厨师给他做他爱吃的菜,哎哟给我哥气的……”

 

“都气瘦了吧。”曹恩齐琢磨着,“我看蒲总的西装都宽了一大截。”

 

“那真不一定,”何运晨的声音闷得很,像整个人埋在水泥里讲话,“平时我都是三天去补一次蒲总的零食柜,但自从文韬冒出来以后,那柜子基本上是上午刚堆满,下午就空了。”

 

“他跟文韬一起分享零食啊?背着我?”唐九洲刚说出口也意识到自己是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了,马上掌嘴,“不对,他才不是那种人……哎妈呀,但是吃这么多垃圾食品岂不是对身体很不好?”

 

何运晨点头:“我早说了吧,他很不健康的。吃那么多蛋糕还不爱运动。”

 

曹恩齐说:“你要不干脆把他熬死算了,别斗了。”

 

“去去去……找你们俩来是为了过嘴瘾的吗?”唐九洲差点要一人给他们俩一嘴巴子。他压低声音,敲了敲桌面,说,“今晚最后一步棋,事关能否将军。赢了庆功宴,输了食堂见。但就是不知道我哥当上董事长之后我们几个还能不能吃上四菜一汤了。”

 

“和南总约上时间了?”何运晨眼睛一亮。

 

唐九洲得意地点点头:“今晚七点,你俩谁跟我去?”

 

“我去。”谁知是曹恩齐和何运晨同时开口。

 

唐九洲还没来得及说话,曹恩齐已经偏过头嗤笑出声。

 

“你怎么去啊?鼻子里塞着纸巾去啊?”他捏了捏何运晨的鼻梁,在对方又气愤又委屈的眼神中不慌不忙地松开手,“说话都还说不清楚,今晚七点应该是你上床睡觉的时间。”

 

“恩齐说得有道理啊,小鸡蛋还是得好好休息才行。”唐九洲投了赞成票。

 

“但是南总是我一直在接触的,他跟我熟,更有信任基础,”何运晨也不着急,一条条逻辑输出堪比洗脑,“如果我去谈的话,不仅胜率更大,而且能提高效率。再加上如果我摊牌自己是九洲的人,能让南总看清现在一边倒的局势——你看,蒲总身边都没人了,唐总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这……这……这个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怎么跟个墙头草一样。”曹恩齐一下子想不出反驳何运晨的话,更是觉得唐九洲两边纠结的样子令人无语。

 

唐九洲泪:“这本来就是个很值得纠结的问题啊!”

 

“所以还是我去吧,九洲,今晚七点见。”何运晨笑眯眯地拍了拍唐九洲的肩膀,然后转身搂住曹恩齐的脖子把他往门外带,“曹宝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唐九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爱称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你俩别……”

 

曹恩齐明显是不敢用力反抗某半个病号了,但还是不死心,边被拖着往外走边给唐九洲使眼色:“别听他的啊!——我去也能行!——”

 

“你俩别……”

 

门“嘭”一声摔上了。

 

“……别太不把我当外人了。”

 

11

 

最后来的还是何运晨。

 

唐九洲看见他边擤鼻涕边从外面冲进来,意料之中,同时也背后一凉。

 

“恩齐肯放你出来?”

 

“生气了。”何运晨撇撇嘴,说,“把我送过来就走了。本来我还想说干完这票,大家去喝一杯……唉!没戏!”

 

“什么干完这票,我们不是来抢银行的!”唐九洲提着一口气骂,完了以后又长叹一口气,“你病才刚好就想喝酒啊?这还用恩齐出手吗?我肯定第一个把你绑进医院检查脑子。”

 

“没~关~系~的~说好了要在任何事上竭尽全力让你当上董事长,我怎么能在最后的战役缺席呢!”何运晨拍了拍胸脯大笑,然后昂首挺胸往前走,留下唐九洲在后面偷偷看手机有没有被曹恩齐call爆。

 

不过以唐九洲对曹恩齐的了解,某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自闭阶段,也就是正在家里挑选全世界最悲伤的钢琴曲,然后一声不吭、大弹特弹。他才不会主动跟你说话,如果你不开口哄他,那股阴冷的怨气甚至还会传染,像有腐蚀性一样让你的心脏变得坑坑洼洼,哪哪都疼。

 

曹恩齐生气的时候就会那样,遇到任何不顺心的事情都会那样。

 

用唐九洲的话说,就是变成一只破败的、遗落街头的布偶小熊,当现实受到冲击的时候就妄想躲进童话,躲进二元世界,再不济就躲进垃圾桶或下水沟,总之躲进任何一个偷偷观察着人类却不与人类为伍的地方。

 

何运晨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的领带,跑散的鬓角也被他重新整理好。大概因为快要接近最后的成功,他的表情有紧张,但更多的是欣喜。

 

唐九洲握住向他伸来的冰凉的手,不合时宜地想到,安抚曹恩齐这种事,会被何运晨列为哪种困难程度呢?

 

从这一年的相处看,他好像从未失手过,那是不是也从未因此烦恼过呢?

 

唐九洲仿佛感受到了遥远的刺痛。因为对他来说,那一直是件很难做好的事情。——尽管他每次都竭尽全力地拥抱曹恩齐,尽管那时的他从未感到这是费劲的、让人疲惫的事。

 

五年的距离有多远,在此刻出现答案。心脏保留着当初的刻印,跨越五年时间,也会产生痛感。

 

尽管还能经常在一起斗嘴打闹,或是并肩作战,但朋友、同事的关系,局限性也就在那儿了,再往前走一步都要思考是不是冒犯。就像唐九洲认为的那样:因为成年人必须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所以或许真挚的尽头只能掺杂谎言。

 

只是他和曹恩齐之间有点特殊。他们甚至不太谈工作以外的事情,偶尔聊起Jasmine之类的共同好友才能重拾一些发自肺腑的笑容,所以也没有说谎的机会。

 

但他们之间有一个隐秘的谎言,名为摩洛哥。——从约定到分手到现在,他们最终谁也没去,谁也没再主动提及。被人问到的时候只笑笑说,感觉没什么好玩的,现在已经没兴趣了。

 

唐九洲对现阶段的曹恩齐,或者说对何运晨和曹恩齐之间的感情,了解确实十分有限。不然他就该知道,他们住的那间出租屋里摆不下钢琴,就连摆放一张两个一米八以上的成年男人睡在一起能感觉到宽敞的床都挺勉强。

 

而威尼斯那间有阳台甚至自带小花园的公寓,比油画的颜色更接近梦幻。仿佛只是曹恩齐的一次眨眼,从沉醉于浪漫理想,到清醒着触碰现实,不过只需要四年,需要一个何运晨而已。

 

尽管何运晨看起来那样轻盈,和沉重的、污浊的、成年人的现实似乎没有一点关系。

 

“想什么呢?刚看到南总签字,高兴傻了?”

 

唐九洲回过神,何运晨笑脸盈盈,抱着签好的文件正望着他。

 

“没什么……庆祝我们最后的成功!耶!——”

 

唐九洲永远不打算向他描绘威尼斯。那是他与何运晨之间的过界的谎言。

 

何运晨是曹恩齐在完全现实、完全清醒时爱的人,这点无容置疑。

 

在威尼斯时,他连写不出曲子都会旷课躺在花园里,等唐九洲下了课来找他。而现在,他挤在上班的地铁上,在只有冰冷数字的报表里,他放下画笔,耳边不再盘旋优美动听的钢琴曲,然后他仍能向何运晨说出一句“我爱你”。

 

12

 

唐九洲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何运晨对他的忠诚来源于什么,比如曹恩齐对于何运晨来说算什么,又比如其实曹恩齐和何运晨的关系刚开始的时候就很奇怪。

 

这当然不是说,他们现在就不奇怪了。——虽然对外宣称是情侣,并且也一直扮演着“模范情侣”的角色,但实际上他们自己也理不清楚,这究竟算是什么。

 

曹恩齐当初毕业回国,从意大利一下子回到熟悉的母语环境,竟觉得嘈杂而恐惧,有种强烈的坠落感。迷茫择业期后,他选择在这家公司工作也是一开始就知道董事长是九洲爸爸,不存在什么歪打正着的狗血剧情。

 

至于心态,不清楚,大概是永远不准备复合但又希望能再次遇见的心情。想看到唐九洲回来后发现他竟然在这里工作时的惊讶表情,想重新在他的世界里留下痕迹,想对他们没能走到最后的、轻易放弃的爱情进行幼稚的报复……对,报复,就是这样微妙的、拧巴的心情。

 

因为长得很帅,在公司想不出名都很难。刚来不到一周,曹恩齐就变成了人人知晓的“司草”。

 

可架在鼻梁上的金丝镜框,却好像代表了他本人的清冷态度:除了工作,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会和同事交谈,但话不算很多。对于同事们最好奇的威尼斯留学经历会有问必答,被问到“应该有很多女生追你吧”的时候总会笑笑,说,因为当时有很爱的人,所以没有关心过那些。

 

很难想象,在那个神奇的时间段里,现在这个八面玲珑、负责把唐九洲一派的人际关系盘得把把顺滑的何运晨,社交能力还不如曹恩齐。

 

那时候的何运晨是个别扭和矛盾的综合体,明明害怕社交,但在与人对话时会装作很开朗,实际上是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其胆怯内心的程度。

 

同事们表面上不戳破,在背后却悄悄议论,时不时还有几声称不上善意的笑。

 

尽管现在再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不擅长社交了,但——“啊,那个法务部的透明人”这样的言语偶尔还会在何运晨的脑子里乱窜。表面上看达不到满额伤害,却是由恶意组成的句子,能给人造成凌迟的钝痛。

 

这不是秘密,何运晨却从未公开说过,——自如地揭开伤疤任人谈论那样。

 

13

 

曹恩齐比何运晨进入公司的时间要晚一些。

 

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何运晨还有另外两个同事是住在一起的。曹恩齐作为第四人加入,原本就很担心会不会很难融入,却不曾想,问题比这个要严重许多。

 

其中有个爱打游戏的家伙,很招人讨厌,不知道哪来的精神,经常到了凌晨还在和女朋友联机玩游戏。当室友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咯咯笑起来,魂都要吓没了。玩手游还偶尔有安静的时候,一旦玩网游,键盘敲击声就没停过。

 

最开始曹恩齐觉得奇怪:明明非常影响人,为什么室友们却一副完全不管的样子。后来才发现其中一位室友是打雷都不醒的体质,沾到枕头就睡了,不受噪音干扰。而何运晨……好吧,看起来就是容易被欺负的长相,估计是不想惹事吧。

 

但是曹恩齐受不了。一个星期还勉强能睡,到第八天的时候就快崩溃了。他好几次半夜起来吃药,故意把药瓶晃得哐啷作响,但是对方戴着耳机,可能连他起身都没注意到。

 

有一次头很疼,眼睛里的色彩已经乱七八糟全部融化到一起了,曹恩齐自知精神状态快撑不下去。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礼貌地请他停止游戏。

 

于是全宿舍十分平和地度过一个晚上,而键盘的敲击声在第二天又如同魔咒般敲击着曹恩齐的后脑勺。

 

凌晨一点,曹恩齐麻木地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静静地握着手里的药瓶看了许久,猛地一次性倒出来大半瓶的量。他攥着大把的药片,窸窸窣窣摸索着下床倒水,房间的灯却突然亮了,很刺眼,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何运晨站在罪魁祸首的桌前,手里抓着一部笔记本电脑。游戏还在继续,屏幕里一会儿蓝一会儿红地放着大招。那家伙好像要从椅子上暴起,但是何运晨往后退了一步,将电脑举高做出要往下摔的样子。连线的机械键盘摔到地上发出声响,何运晨直面着一双愤怒与恐惧兼具的眼睛。

 

你是疯子吗?!——

 

那人一时间不敢开口,眼睛却好像在那样质问他。

 

“本来想用水泼的,但恩齐好像要喝水。”何运晨指了指完全愣在原地的曹恩齐,语气平静的仿佛只是在说晚安。

 

瞪视他的那双眼睛,在何运晨微微带笑的脸和波澜不惊的语气中熄了点火,相反的,恐惧在漆黑的瞳孔中扩散,直到眼周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曹恩齐觉得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脑子里却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嘶声尖叫——

 

把药放下!

 

“啊,是……可以安静一点吗?明天要上班的,大家现在都很困了。”

 

曹恩齐把掌心攥着的一把药全部甩进垃圾桶,然后把水喝掉,回到床上。

 

宿舍里又重新恢复了黑暗,这次没有了令人心烦的噪音。药片遇热微微融化,黏糊糊的,曹恩齐下意识地舔了舔掌心,发现是苦味。而与之相反的体验,他从来没有在宿舍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第二天部门里就传出曹恩齐要搬宿舍的消息。大家凑一起八卦了一番,才发现完整的消息应该是,曹恩齐和法务部的另一位同事要一起搬出去,理由好像是两个人想发展恋爱关系。

 

“法务部的谁啊?”

 

任谁听了小眉这句话,都觉得她是在咬牙切齿地妒忌吧。

 

但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这么问了一大圈,好像根本没有人认识这位“要跟曹恩齐发展恋爱关系”的法务部同事。

 

曹恩齐端着咖啡杯微笑,任由他们猜来猜去,却不说话。

 

其实他也很难向同事们解释那位是谁,毕竟在这两个星期里,何运晨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对床那个说话声音很温和、很好听但不常开口的男人”。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可能还有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好捏?)。

 

他觉得何运晨很有边界感,所以当对方突然提出要一起搬出去的时候,曹恩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啊是要一起租房子吗”、“你要和我住吗”这样反复问了很久,最终才确认何运晨就是这个意思。

 

对方的声音像早八点天气预报一样温和亲切有如春风拂面,圆脸上展开的笑容就像解决了什么人身大事,让曹恩齐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快乐像填充进身体的空气,总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

 

本来以为话不太多的人,在看房子的那天却一直在碎碎念,一会儿说要多弄点装饰品才有家的气息,一会儿又问曹恩齐喜欢什么风格。

 

曹恩齐忙上忙下,拎着两人份行李的手臂上青筋一直爬到手背。他把滑落的镜框推回去,轻快地说着我都行啊。

 

“好啊,那我明天去商场看一看。如果有好看的画,我们就挑几幅回来挂上。”何运晨从卧室里探头,非常圆滚滚、毛茸茸的一颗脑袋。

 

“要不……”

 

“嗯?什么呀?”

 

“我大学的时候闲着没事干,也学过点画画……现在应该还能找到。”

 

何运晨听明白了,眼睛一亮:“我当然OK啊,那……直接挂上?”

 

曹恩齐本来要一口答应,但想了想,摇摇头:“算了。还是重新画吧。”

 

14

 

对何运晨真正的了解,是从同居开始的。

 

对方其实很聪明,理性和感性在他的大脑中被分得相当平均;说话并不快且很有条理,能把复杂的事用简洁的话概述出来;喜欢拍照,会研究叠加各种滤镜的效果;不怎么挑食,分不清各种蔬菜;后腰有痣,腿弯敏感……喜欢亲吻,做/爱时可能恋痛。

 

仿佛是为了把“发展恋爱关系”的传闻坐实,两个人眉来眼去几回,在某个疲惫的周五滚上了床。

 

离下周一上班还有两天,所以快乐也叠加两倍。当何运晨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念着中午的麻辣烫咸得好过分时,曹恩齐因为体内的快乐气体太多,觉得自己差点就要飘起来了。

 

他喜欢胡思乱想,控制不住脑袋里偶尔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比如说在他们早晨拎着玉米饼,并肩往公司慢慢地走时,因为起床气还没有褪尽,彼此都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愿。这时候,曹恩齐就觉得何运晨可能不是个人,而是种在他身边的一棵小盆栽。

 

——虽然没有明显在野蛮生长的感觉,但是独自在某个小角落里扛住了很多次风风雨雨。拥有能被人拢在掌心的可爱外表,与之相配的是十分脆弱的意志力,被风一刮心里会直接闪满屏弹幕:本小盆栽真的好冷。不过应该有点韧劲,“觉得自己要死了”几百次后,也还没有倒下。

 

但下班的路上,何运晨会很有精神,拿着手机这拍拍那拍拍。将精力消耗殆尽的曹恩齐靠他的碎碎念补充能量。——像小金鱼咕嘟咕嘟吐泡泡一样说话的何运晨,会让曹恩齐的脑子里也响起咕嘟咕嘟的声音。频率稳定,充满温和的幸福感。

 

别人从何运晨的话里寻找有用信息,而曹恩齐汲取氧气。

 

但是何运晨不知道曹恩齐在想这些。

 

这天事后他还有精力,就一直讲啊讲,讲到自己发现公司有个不常用的茶水间,好像很久没有人去过。然后曹恩齐就像突然把游离已久的灵魂抓回到了身体,打断了他的话。

 

“小何,你觉得疼吗?”

 

何运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曹恩齐在摩挲自己锁骨的咬痕。他翻身趴在曹恩齐胸口,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没关系的。”

 

但那其实不是轻微的疼痛,——曹恩齐十分清楚自己的力道。他甚至清楚唐九洲和他分手的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个。没由来的心慌,安全感被骤然抽离,他只能按住即将下床拿手机点外卖的何运晨,掐着他的腰压在身下,再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曹恩齐和何运晨是很有默契、心有灵犀的。他们都停留在舒适圈内,享受肉体欢愉却不需要用情爱换取的交往方式,闭口不谈现在这样的关系究竟算什么。

 

将近四年的时间,他们偶尔像搭伙过日子的老夫老妻,偶尔像随时会去私奔的公路情侣,而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对友达以上的平凡白领,在爱、欲望、只是陪伴的界线中游移。

 

对于威尼斯的留恋,也在一次次的通勤路上逐渐淡去。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还会想起运河和小船,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时间最终把曹恩齐进入这家公司最初的理由也冲刷得稀薄。他终于也发现了,自己那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的。

 

在太多个日与夜后,曹恩齐等到了唐九洲回国的消息。除了一瞬间的呼吸停滞,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平稳、缓慢。

 

唐九洲见到他的眼神确实很震惊,穿着卫衣牛仔裤呆呆地站在原地的样子,好像还是个大学生。

 

可是蒲熠星也在注视着他呢。曹恩齐能感受到脸颊边那道锐利目光,隐藏着唐九洲现阶段绝对看不清的野心,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胞弟。

 

与前任重逢,曹恩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唐九洲真的能在蒲熠星手下扛过来吗?

 

晚饭的时候,曹恩齐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何运晨说唐九洲回国以及在他们在威尼斯的事儿,谁知何运晨先提起今天在公司见到唐九洲的经历。

 

“今天整个三楼都闹哄哄的,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

 

“你也去凑热闹了吗?”虽然是问句,但曹恩齐没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

 

“偷偷跑去看了看,但是主管微信找我去给蒲总送文件,我只好又回去了。”何运晨比划着,突然泄了气,“他给大家打招呼的时候我还在呢,到后面分零食的时候就……唉真是……如果蒲总没那么着急要文件就好了!”

 

曹恩齐挽起衣袖露出小臂,筷子在紫菜汤里打着转儿,笑道:“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蒲总都是我们全公司上下最认真工作的人了。”

 

“那位……是蒲总的弟弟吗?”

 

“是……不过可能从小就受到家里竞争氛围的影响,俩人关系不大好。”曹恩齐想了想,说,“不过也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糟糕就是了。”

 

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闹得最僵的时候,唐九洲都没忘记拽着曹恩齐,陪他去给哥哥买生日礼物寄回国。

 

不过何运晨所关心的,好像不是别人的家长里短。他咬了一口鱼丸,说:“刚刚小眉还在微信群里炫耀,说小唐总请他们部门吃下午茶了,买了好多啊。”

 

“不意外,他对朋友是挺仗义的。”曹恩齐刚说出口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看了看何运晨的表情,又补充道,“……对下属应该也很大方。”

 

何运晨笑了笑,勺子与碗壁碰撞出清脆的叮咚声,要说的话也那样自然流畅地说了出来。

 

“那一定很多人喜欢他。”

 

曹恩齐愣住了。他听到了何运晨没有特地表现出的言外之意,所以更是未曾想过有一天会从他嘴里听到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有这么不加掩饰的好感。

 

其实那时候心里就有预感,会改变何运晨人生的人,怎么可能是陪伴了四年却让一切一成不变的自己?

 

他和何运晨就像是两颗几乎被整个宇宙遗忘的小行星,在黑暗的角落里陪彼此走了很久。而故事的结局是,其中一颗小行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璀璨的轨道,于是决定围绕太阳运行了。

 

最后落单的小行星当然没法怪谁,温暖耀眼的太阳和逐渐变得开朗活泼、自信大方的小行星都没有错。

 

可心里存在安全感的那块地方又变得空落落、冷飕飕的。他没办法接受也绝对不希望何运晨有一天会离开他,就算被指责是自私也好,他也承认看到何运晨逐渐变好的模样,他心中会有一闪而过的害怕。

 

于是曹恩齐发现,即使这四年过得平静而幸福,但就像他没有改变何运晨一样,何运晨也没有改变他。——他依然是脆弱的,会因为一些小事就陷入恐慌,容易把美好的情爱弄成肮脏的东西。

 

为了及时止损,曹恩齐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告白。

 

第一次是在周末一起逛完展之后,他的“我喜欢你”淹没在人潮喧闹之中。在何运晨一脸抱歉地表示没听清,问他能不能再说一次的时候,曹恩齐却找不到再次告白的勇气了。

 

第二次发生在唐九洲的第一个大项目快要结束,却突然被蒲熠星阻挠、被暴怒的万老爷责骂的那天晚上。

 

何运晨刚盘完报表,连东西都没吃,就准备冲出门找南总。曹恩齐眼疾手快把他一把抓住,然后强硬地施了点力,从背后把何运晨牢牢锁在怀里。何运晨一开始没挣扎,只轻轻地说自己着急出门,这让曹恩齐更难过,泪意有上涌的冲动。

 

“小何,这个项目被蒲总截胡已成定局。你从头跟到尾,已经尽力了。我也不能强行反对你把自己逼得那么累,但是如果你愿意停下来休息一下……我一直都在陪着你。”

 

“我们之间原来可以用这种词吗?”

 

曹恩齐记得很清楚,当时何运晨轻轻挣开,转过身来面对他。他的状态很异常,是曹恩齐从未见过的尖锐、暴躁、刻薄、敏感……眼睛里是疲惫的红血丝,手插在口袋里笑,头发乱成了卷儿,让曹恩齐心痒痒的想去替他整理。

 

“休息?陪伴?……之类的。我以为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曹恩齐的心在看到何运晨的笑时,猛然坠落谷底。

 

“何运晨,我在告白。“他慢吞吞地说。

 

何运晨拉开门,站定脚步,慢慢地也不笑了。

 

“我其实不意外你会喜欢我。“他说,“我像他,但那是因为我在努力像他。你喜欢我,是因为你在和他分开后,刚好喜欢上他的崇拜者、追逐者、模仿者中的一个。”

 

你知道围绕太阳运行的有多少行星吗?

 

曹恩齐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爱是这样被曲解的。他浑身冰凉,看着他,眼神就像要把何运晨拖上床撕碎。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想给你的脸来一拳。”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那句也是曹恩齐对他说过最重的话。但其实他也没有真的想揍何运晨。且不说他不愿意向这么努力和疲惫的何运晨发脾气,实际上,他觉得应该挨揍的是自己。

 

放着大把的时间没去整理关系,没去早点告白,以至于阴差阳错,让旧爱在其中成了阻隔两人真心相对的大山。曹恩齐突然意识到,在何运晨认识唐九洲(并且不知道从哪得知他们是前任关系)之后,自己就不再具备合适的告白时机。

 

他的爱无论多沉重,最后都会轻飘飘地穿过何运晨的身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完了还要被轻飘飘地问一句:“你说喜欢我,不就是因为你喜欢过九洲吗?”

 

曹恩齐的告白均以失败告终。他的感情不前进也不后退,在原地打转。但时间并不是停滞的,它推着曹恩齐在激流中颠簸,直到在下个分岔路口前停下,交给曹恩齐又一次选择权。

 

 

 

Part 5 把你的肋骨插进我的心脏

 

15

 

唐九洲当上董事长以后,公司的人员并没有什么变动。

 

阵营瓦解后,大家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些为了蒲熠星给唐九洲使过绊子的领导层,见了新任董事长也是笑脸盈盈,完全看不到一点心虚。

 

好!挺好!大家都是成熟的职场人!脸皮这种东西不是必需品,丢了就丢了吧!

 

蒲熠星决定去美国的分公司工作,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何运晨偷偷溜去机场送他,没想到在机场门口碰到唐九洲。面面相觑无语片刻后,对方倒是很大方地说来送哥哥。

 

“但我哥未必想见你。”然后这么说了来着。

 

……过河拆桥这种事怎么都不应该发生在你我之间吧!何运晨看着唐九洲眼中光芒狡黠,于是从他和齐思钧之间往前挤的时候,故意撞了撞他的肩膀,并对他喊痛的声音恍若未闻。

 

“诶诶蒲总!……我刚从小卖部买了你最爱的辣条,你带上飞机吧!”何运晨低眉顺眼,多少带点愧疚模样,“去了美国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被垃圾食品攻击了。”

 

唐九洲瞪圆了眼睛:“哪有人送行给辣条——”

 

“正合我意!”蒲熠星大手一挥,说,“小何啊,拿来吧!”

 

“蒲总喜欢就好,”何运晨递过去,又给蒲熠星深深鞠了一躬,“感谢蒲总这些年的栽培。没能为蒲总肝脑涂地,是我最惭愧的地方。”

 

“这种场面话听听就行了,没啥真心的。”唐九洲在旁边给蒲熠星做解说。

 

“那我肯定是没有小齐惭愧。”何运晨挂在齐思钧身上笑呵呵,“放心吧蒲总,有我在一天,小齐在食堂都吃不上四菜一汤的……就让我来替你惩罚这种没用的下属!”

 

齐思钧“啧”了一声,又羞又气,把何运晨从自己肩膀上撕下来。两个人还在那打打闹闹,蒲熠星看了看表,已经是必须要离开的时间了。

 

“哥,其实你不是非要出国。分公司挺偏的,生活上肯定不如在国内舒服。”唐九洲手扶着行李箱,低着头,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老爸肯定不希望你走,如果留下来,能给你分到的股份不会少的。”

 

蒲熠星的喉结动了又动,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闪动。他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背,临走前的一句话落入唐九洲耳中——

 

“没事的,绝对不是因为你,是我需要给自己放放假了。”

 

“蒲总说什么啊?”何运晨从唐九洲的肩膀上探出头来。

 

“说他后悔没扣你两个月工资。”

 

“九洲不要骗人喔——”

 

蒲熠星独自一人推着行李箱走进大厅,身影在眼前越来越小。恍惚间,唐九洲觉得蒲熠星可能没有骗过他,——只有三岁的小不点哥哥真的给他接生过也不一定。

 

已经走得很远很远、小得像猫咪一样的身影,和在医院的窗口趴了一整夜,因为即将要见到刚出生的弟弟而兴奋得睡不着的哥哥重叠,出现在老爸的口中和唐九洲的梦里。

 

小小的、单纯的,会陪伴在身边永远不分开的哥哥。

 

16

 

总之一切就这样平静下来,生活和工作都慢慢步入正轨。

 

唐九洲在公司群里宣布两周之后有任职宴,问大家想吃什么。何运晨替他开了个菜单接龙,并且自己第一个填:锅包肉。唐九洲刚要回“可以”,小眉马上接:一人一份的芝士龙虾和鱼子酱盖饭。

 

外面顿时传来“噗嗤”的笑声,唐九洲拉开门,喊道:“何运晨——曹恩齐——禁止干扰同事点菜!否则你俩就喝西北风去吧!”

 

仿佛恶人情侣般一左一右站在小眉工位旁边怂恿她打造天价菜单的俩人,这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往不同方向散了。

 

当然最后吃得还是很不错啦。反正参加了那次饭局的员工,都说不出“唐总抠门”这种话。

 

唐九洲为人亲和,所以酒桌上颇为吃亏。再加上老万总身体不适缺席,蒲熠星已经出国,父兄都不在的情况下,可没人帮他分摊战力。郭文韬倒是在场,但坐在远远的角落里,和何运晨不知道在说什么,完全远离风暴的中心。

 

在被轮番灌酒之后,唐九洲一阵反胃,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借口溜出去透气。他一推门,和仰着头靠在墙上准备抽烟的曹恩齐对上了视线。

 

“……”

 

对方看见他,一怔,随即把抽出来一半的烟塞回去。唐九洲连忙摆手:“没关系的,不用在意我。”

 

曹恩齐笑了笑:“算了吧……你头不晕吗?看你刚刚喝了不少。”

 

“晕。感觉酒精在脑子里面东窜西窜,还会打架。”唐九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说。

 

“大学的时候明明喝了那么多,我还以为你已经锻炼成千杯不醉了。”曹恩齐佯装惊讶,“这才回国多久啊,九洲,退步了啊。”

 

“你要是真的这么能喝的话,现在就该在里面给小鸡蛋挡酒!”唐九洲没好气地反驳,“他现在都被文韬拉着灌第五轮了,等会儿出来肯定路都看不清。”

 

“一个家里得留一个清醒的人才行啊。”曹恩齐“啧”了一声,眉毛微微皱起来,“他好不容易放松下来,高兴就喝呗。反正我劝他也不会听。但我不能多喝啊,不然今晚谁照顾醉鬼。”

 

“是得有人照顾他才行,他喝完酒挺闹的。那时跟我哥出去应酬,本来已经谈崩的项目,愣是让他酒后软磨硬泡两小时给谈下来了。人家客户都怕他。”唐九洲表示赞同,晃晃悠悠地趴在栏杆上,顺口把话接了下去,“还有那时候我们在海岛——”

 

“怎么了?”曹恩齐问。

 

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咽喉,剩下半截的话就这样断在嘴里。楼上的喧闹和厨房抽烟机发出的轰鸣好似被骤然放大,吵得耳膜发疼。不能被轻易说出的话却穿过耳膜不断回荡,比任何声音都要清晰。

 

过了大概十秒钟,唐九洲才重新眨动眼睛。

 

“没什么,只是想起小鸡蛋不久前才喝醉过。”

 

“是啊,他……”

 

“他不该喝这么多的。”

 

唐九洲用力抓了抓头发,把下巴埋进自己的臂弯,表情看上去有点奇怪。

 

曹恩齐抬起手,似乎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可最后还是握拳收回,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17

 

唐九洲想到了那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瓶,还有正缓慢放着水的游泳池。

 

因为酒店在举办婚礼,所以宴会厅的灯比平时要亮的时间长一些。结束了一天会议的唐九洲和何运晨就在泳池旁边的平台上,从兴奋不已地讨论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到最后被夜风吹干了热情和精力,仿佛黏在躺椅上的两片干枯的叶子。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也不知道田总是怎么想的。”唐九洲强撑着沉重的上半身坐起来,对着空气哀嚎,“有没有人能搞懂这老油条到底打着什么算盘!有没有人!——”

 

“别着急嘛,我觉得快成了。”何运晨打了个嗝,因为酒精的缘故正满脸绯红,“而且你想想,之前田总的女儿想学钢琴,咱不仅直接送了她一架,还给她找了好老师……我们和田总,是有一点人情在的。”

 

“这也算——”唐九洲懵懵的,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张大嘴,“原来你那时候就考虑到这些了。”

 

“也不全是啦,但是我给出去的人情绝对是要一一收回来的。”何运晨顿了顿,笑眯眯地补充道,“当然,帮你给出去的那份也一样。”

 

“了不起,”唐九洲由衷赞叹,完了以后挤眉弄眼地给他使眼色,“哎,小鸡蛋,你还做了啥我不知道的事没有?……别瞒着嘛,讲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何运晨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但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表情就微妙地变了。

 

“你真想听?……什么都想听?”

 

“那当然!”

 

“行啊,那可多了。我说过为了我们之间的共同利益,我能为你做到任何事。”他仰躺着,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温温吞吞地说,“但是有一件事做得不好,我一直都想找机会跟你道歉。”

 

“诶?”唐九洲没想到话题竟然是冲着这走向去的,当下也愣了愣,“什么?……难道……你其实还是我哥的人?!”

 

何运晨的优点是说话从不含糊,缺点也是如此。如果唐九洲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些,他一定不会开启这个话头。

 

可惜今天何运晨喝酒迷糊了,理智偷跑,就是要把八面玲珑的外表撕破,把鲜少外露的真心掏出来给你看。极富爱意的也好,悲伤痛苦的也好,犹豫不决也好,当他决心要展示这些时,比脱光了衣服还赤衤果。

 

“几天前我带恩齐去了茶水间。”他闭上眼睛,又微微睁开,“抱歉,九洲。虽然意识到得太晚了,但我当时确实不应该那样。”

 

“……”

 

有一瞬间,唐九洲觉得全身血液倒流,且相当大的一部分冲进了大脑,把太阳穴捣鼓得狠狠作痛。

 

他脱口而出:“我没有说过我很在意!……我不在意——”

 

“你果然是知道的。”

 

“……”

 

唐九洲瞬间像被扎瘪的皮球,耷拉着肩膀坐在躺椅的边缘。何运晨也坐起来,望着他,眼睛里水汪汪的,既不急于说什么,却也不躲开,表情好像只是在聊明天的天气,让唐九洲猜不透他的想法。

 

但他清楚,自己的想法已经被何运晨洞悉得彻底。他一定知道自己当时在场,也一定知道自己一闪而过的心情。那些被背叛的失望,领地遭人闯入的愤怒,正常生活被打破的无措,甚至微妙的吃醋、嫉妒……所有幼稚而荒唐、连唐九洲想起来都要扇自己一巴掌的想法,何运晨可能都猜到了。

 

唐九洲的脸烧起来,热得很。他无法反驳。他宁愿这件事被遗忘、被忽视,也从来没有想过何运晨会特地因此道歉。

 

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道歉。除了他早就不觉得何运晨有任何错,更不想接受的是,何运晨要道歉的理由,是因为自己这些毫无立场、小题大做的丑陋想法。

 

只是进茶水间泡个咖啡而已,到底算什么大事?有什么值得对彼此来说如此重要的人,在夜风中把乱七八糟的心情丢了满地?

 

唐九洲一秒都待不下去了,猛地弹起来说想回房间睡觉。

 

“九洲!”谁知何运晨一把按住他的腿,把他按回到躺椅上。温和的声音却冲破夜的静寂,唐九洲第一次觉得他讲话竟然有些刺耳,让人眩晕,“你先别着急走,能不能听我说一些话?”

 

“……”

 

“我知道你可能不会想听,在听说恩齐和我在一起之后,大概率就更不会想听了。你从来没问过我传闻是不是真的,可我想主动和你说。无论明天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重要的人,所以我还是想把这些全部告诉你。其实我——”

 

而剩余的话,被唐九洲的手阻挡在唇齿之间。

 

掌心的温度相对于夜晚的泳池边,堪称滚烫,一下子就把何运晨的冲动捂化了。滴滴答答变成心脏的眼泪,顺着血管流向全身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冰凉。

 

他坐着没有动,静静地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而唐九洲低头埋在胸前,手在他的嘴上停留直到淡淡的哭腔传来。

 

“……要不还是算了吧,什么都别说了。”

 

过了好久,唐九洲听见何运晨温声说好。

 

两个人相互道了晚安,唐九洲连再看他一眼都不敢,低着头回房间去了。虽然逃走好似很狼狈,但其实他们俩都深知,只要第二天再道个早安,这一切就能彻底翻篇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提起彼此都选择了什么样的让步。

 

没人可以控制自己心里的喜欢,每个人都可以装傻。但是有些话一旦从何运晨嘴里说出来,就会让三个人的世界形成雪崩,露出真实却灾难的模样。唐九洲没后悔过,在未来的十年间就更不后悔了。他确信自己是阻止了某些悲剧的发生。

 

在唐九洲回到房间里强迫自己入睡的时候,何运晨不小心跌进泳池。就好像命运也想让他把未说出口的话沉入水里,与唐九洲共同完成了阻止悲剧发生的最后一环。

 

所谓“为了共同利益”才是一直以来最大的谎言,驱动力无关金钱与权力,是爱慕与忠诚。何运晨永远能为唐九洲做到任何事,当然也包括延续他想要看的喜剧。

 

18

 

“你猜我在泳池边看到的幻觉是什么?”

 

这时的曹恩齐还拥着高热的何运晨,心里不是滋味却温声答道:“你刚刚才跟我讲了你差点要给别人告白的故事,现在居然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不是我的心情?”

 

果然对他没有心。何运晨的真心是纸片做的,遇到谁都能画点花样,可一旦沾了水又糊了,化了。

 

何运晨眉眼一弯,往曹恩齐怀里卷被子,倒是一如既往体贴地顺着他说话。

 

“那好吧,先问你的心情。”

 

“不好。”

 

“是我问的不好,还是你心情不好?”

 

“是你不好。”曹恩齐说,“你最不好。”

 

何运晨又笑:“可是我没有过超过五年的床伴诶。”

 

“啊,床伴。”曹恩齐故意挑字眼出来重复,语气酸溜溜的,“就只是床伴。你不如叫我电热毯呗。”

 

何运晨趴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声把曹恩齐出卖得一干二净。他也不接这茬儿,伸手按了按曹恩齐的胸肌,听到某人在他头顶闷哼一声:“你这人别对电热毯动手动脚的。”

 

“摸一下怎么了?”何运晨撇撇嘴,手在继续作乱,“恩齐就是特别小气。”

 

曹恩齐说:“行,那礼尚往来,你也让我摸摸。”

 

其实曹恩齐只是口嗨,不是真的那么禽兽要对发高烧的人做什么。可是何运晨突然来劲儿了,身子一抻,整个儿蹿起来把手按在床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吓到的曹恩齐。

 

“你摸吧。”

 

曹恩齐眨巴着眼睛,看何运晨烧得脸蛋红红的,鼻尖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唉,熟鸡蛋一颗,到底哪来这么多病,受这么多苦啊?

 

他叹了口气:“累不?”

 

“累。”何运晨立马又趴回去,撒娇道,“手臂都酸了。”

 

“那你躺回电热毯温暖的怀抱吧。”曹恩齐抱着他翻了个身,让何运晨躺在床上。

 

“这页是不是翻不过去了?”何运晨继续按他的胸肌,然后他的肋骨,但因为被曹恩齐抱得太紧,动作略显艰难,“恩齐瘦了好多……我觉得现在你的肋骨都有点咯手。”

 

曹恩齐低头闷在何运晨的颈窝里呼吸,弄得他热热的、痒痒的,想要推开却被抱得更紧。他最近真的瘦了很多,下巴咯着何运晨锁骨疼,手臂箍得何运晨胸口疼。

 

但这没什么,何运晨喜欢被用力地抱着。曹恩齐在何运晨第一次和他上床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排斥甚至迷恋痛感。

 

“咯手吗?那你拆下来吧。”曹恩齐闷闷地说着。

 

何运晨嘀嘀咕咕:“什么啊?这是什么新型笑话吗?”

 

“……你想听吗?”

 

“想。”

 

“把肋骨拆下来,是我爱你的感觉。”曹恩齐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说道,“我经常觉得,爱你的感觉就像亲手把自己的一根肋骨拆下来,攥在手里。就算痛得要发疯了,也还是想一步步靠近你,然后……”

 

“把肋骨插进我的心脏。”

 

曹恩齐瞪大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何运晨语气温和,略带笑意:“刚刚听着你的心跳声就想到了这样的场景,我们算不算心有灵犀?”

 

以肋骨贯穿心脏,实在是扭曲的浪漫。难以理解,无法理解,可是被何运晨轻描淡写般讲出来,却好像那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锁骨处开始被温热液体浸湿,不出所料曹恩齐又开始掉眼泪了。何运晨叹了口气,眼神放空,直直地瞧着天花板,感受着抱住他的那副身体细微的颤抖,也感受着自己的心慢慢被眼泪泡软。

 

“比起你说的告白,其实我原本想要给九洲说的话,应该叫坦白。”何运晨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我会跟他在一起,从来没有。”

 

“我坐在那里想了好久,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意外。在我设想的无数种结局里,没有一种是他也承认喜欢我。”

 

于是何运晨开始试图设想,唐九洲在听到他说“喜欢你”后,灿烂地笑着说“我爱你”的场面。但是他的大脑像突然短路了一样,硬是无法设想出来。他堂皇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在泳池旁边走着,越想越惊慌。

 

“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到你。”何运晨说,“不过是想到你哭鼻子的模样,哎呀,就像现在。你站在泳池对面,手里攥着一大把药片,眼泪一直掉,哭得太难过了。我没看清路,往前跨了一步,就……”

 

曹恩齐终于开口,哭腔把字句都模糊了:“你这还看不出是幻觉吗?……如果是我在那里,怎么会只是哭呢?我一定会抱你。”

 

“你现在抱着就好了。”何运晨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我现在也在抱着你呢,恩齐。”

 

19

 

果然如唐九洲所料,何运晨被郭文韬架出来的时候脚步虚浮,一直口齿不清地念着“这是哪里呀”、“刚刚是不是下楼梯了我怎么看不清啊”、“恩齐去哪里啦”。

 

郭文韬没好气地敷衍醉鬼:“没有下楼梯,你是自己从楼上飘下来的。加油,再飘十几米马上就能见到恩齐了。”

 

楼梯间的动静吸引了门口正在聊天的俩人的注意。唐九洲“哎哟”叫了一声,曹恩齐则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就连忙大跨步冲了过去。

 

何运晨迷迷瞪瞪地对着模糊但熟悉的人影往前扑,刚刚好摔进曹恩齐怀里。曹恩齐圈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朝郭文韬颔首:“文韬,谢谢,辛苦你啦。”

 

“没事,他也不沉。”郭文韬面不改色,轻轻地说。

 

唐九洲绕到曹恩齐背后,眼睛都快睁不开的何运晨正埋在他肩上嘀咕着什么。他把何运晨的眼镜小心翼翼地取下来,递给曹恩齐,边从大衣口袋里摸手机边说:“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吧。现在这个时间打车也不方便。”

 

“不用麻烦……”

 

“不麻烦!”唐九洲答道,再把准备默默告别离开的郭文韬一把抓住,“文韬你也别走,咱家会有车来接的。”

 

郭文韬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唐九洲,后者因为他的眼神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你没习惯还是给忘了?咱俩——一个家的——”

 

曹恩齐在那边没忍住“噗嗤”一声,郭文韬登时脸红地垂下眼,过了好久才憋出一个“好”字。

 

当司机将车停在路边时并走下来拉车门时,郭文韬可能是没适应这种少爷样的生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有点紧张地抬起头,结果司机也很紧张,以为自己是不是哪里没做好。

 

唐九洲原本在后面划手机,一抬眼就看见他俩相互僵持着,好像两个停电的机器人。

 

“没事王叔,他就是有点怕生。”他连忙走上前来,搂住郭文韬的肩膀拍了两下,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你自己先回家能行吗?”

 

这个时间万老爷通常都在客厅看电视,回去的话会正撞上。唐九洲怕郭文韬尴尬,毕竟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没有亲爹在家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到二十多岁了才被亲爹认回当儿子啊?

 

郭文韬见唐九洲好像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又转过头弱弱地问:“你不上车吗?”

 

“不上!”唐九洲爽朗地笑笑,“我等下一辆。”

 

“你们……我们家这是一人一车制啊?”

 

“对!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总结很到位啊!”唐九洲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不过今天有点特殊,超级善良的我要把我那辆车让给恩齐他们。而我,哼哼,孤独的我……将戴上耳机,放个悲伤的bgm,去泪洒公交车。”

 

看唐九洲嬉皮笑脸跑火车的模样,郭文韬后知后觉自己是被骗了。稀里糊涂被推上了车,郭文韬趴在车窗上,看唐九洲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弯下腰来跟他说再见。

 

“但是你为什么要哭呢?”

 

正在用多国语言道别的唐九洲被迫停止耍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郭文韬在说什么:“……啥?”

 

“你刚刚说要泪洒公交车,”郭文韬慢吞吞地重复着他的话,“但今天不应该是你最开心的一天吗?怎么想出那种话的?……就算是玩笑,如果没有开出一个符合心情的玩笑,我会觉得这很奇怪。”

 

“……这么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郭文韬继续凝视着他。

 

唐九洲渐渐笑不出来了。

 

“看起来会有一点奇怪吗?……我只是有点累了。”

 

“怎么了?”

 

“酒喝了很多,祝福也听了很多,玩得超级超级开心,笑容当然也是真心的。但是跑到外面站了一会儿,和恩齐聊天……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又突然觉得空虚……怎么说,就是……”他蹲在车旁边,眉眼耷拉下来,“就是争得太久,好像已经不能回头了。”

 

“回头有什么?”郭文韬问。

 

回头有什么?

 

有身体健康的老爸,有还未去世的妈妈;有平凡快乐的童年,有爱吃的糖葫芦,有背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试卷;有参加不完的晚宴,有勒得脖子很难受的领结,有偷偷和哥哥在喷水池旁撒欢追逐然后被万老爷罚跪的记忆。

 

有运河和小船,有花店和琴房,有黑白键和彩色笔,有一篇用来告白的琴谱,有轻盈的、梦幻的、储存着唐九洲唯一的初恋记忆的威尼斯。

 

有一个曾经努力向他靠近过却最终放弃的人,有痛苦而漫长的斗争中最大的支撑和快乐,有一间灯亮了又灭了的废弃茶水间。

 

眼泪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少,只是很少出现在脸上。攒够了因情爱而流的眼泪咽回肚子里,眼泪会先泡发心脏,使其酸涩、胀痛,然后就会萎缩,变得坑坑洼洼。

 

回头?回头有喜欢过的人。

 

“你觉得我这辈子,还能遇到喜欢的人吗?”

 

“当然能,”郭文韬认真地点点头,“你才多大啊就担心这个,你还是小孩子呢。”

 

“是我爸都要催婚的年纪了……!”唐九洲简直气急攻心,“怎么老有人说我小,你别跟我哥一样讨人厌。”

 

“我本来就是啊。”郭文韬澄亮的眼睛望着他,何其无辜。

 

唐九洲愣了愣,笑道:“对,咱俩现在是一个家的了。”

 

20

 

郭文韬刚走,送何运晨和曹恩齐回家的车就来了。

 

曹恩齐老是怕何运晨磕着碰着,也不让唐九洲和别的同事帮忙,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何运晨抱进车厢里。结果一番动作下来头发凌乱,眼镜歪扭,同时也在怀疑郭文韬刚刚说何运晨很轻是不是逞强的发言……何运晨再轻也是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

 

“辛苦了,”唐九洲憋笑道,“要不要我去给你买瓶水?”

 

曹恩齐摇头拒绝。

 

上车前,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从里面取出一张看上去就有些年头的、叠起来的纸递给唐九洲。在唐九洲一脸疑惑准备打开的时候,曹恩齐问他,能不能等他们走了以后再看。

 

唐九洲以为是什么商业机密,连忙收起来,说,没问题。

 

“好,”曹恩齐趴在副驾驶的车窗上,对他笑了笑,“九洲,明天见。”

 

可能是很久没有看到过曹恩齐的眼睛里闪过那种恬静而清浅的笑意,觉得格外舒适,唐九洲也不自觉地笑起来:“恩齐拜拜,明天见!”

 

车子向远方行驶,不久就消失在唐九洲的视线中。他四周环顾,同事们已经全部都离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曹恩齐给他的纸并展开。

 

看样子这至少是几年前的东西了,折痕却是很新的。边角材质稀薄到已经快要融化的纸上,出现了几行手写的钢琴谱。唐九洲觉得这可能是曹恩齐大学时写的东西,就试着唱了几句旋律,却惊讶地发现……这是当初他向曹恩齐告白的那首歌。

 

没日没夜地学过,所以不能再清楚的旋律,就算在记忆中掩埋了太久,但也是不可能记错的。空白的地方还留有唐九洲和Jasmine的字迹,哪块地方需要用假音、哪处应该深情、哪里不要唱得太用力……全部仔细地标得清清楚楚。

 

琴谱拨动时针,将回忆一下子带到了威尼斯。恍惚间,唐九洲好像还坐在学校图书馆门口的草地上,又害羞又期待地问Jasmine,他和曹恩齐究竟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他捏着薄薄的纸片,站定在街边,不熟练地一句一句哼着歌,就和当时一模一样。

 

风将琴谱翻到背面,出现了几行唐九洲没见过的字迹。是用铅笔写的,因为岁月流逝,如今看上去已经模糊不清,好似最终在未来的某一天,就会永久地消失。

 

唐九洲轻轻摩挲纸面,试图将每一个字都看请,却只能越来越模糊。

 

「我躺在船上寻找灵感,看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女孩两手空空地从花店里走出来,神色却看不出半点失落……然后我就想到了你。」

 

「在接受告白的时候,我向你说了这句话,还记得吗?后来Jasmine偷偷问我,那个女孩漂不漂亮,我才发现可能有误会。我不是看到了没有因为买不到花而难过的女孩才想到你,是因为,那个花店明明贩售不出别人需要的花,却依然能让客人笑容灿烂地走出来。我不禁觉得花店神秘而美丽,不禁好奇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对我来说也是那个花店。就算开在不起眼的街角,也要刷上颜色最靓丽的油漆。大雪天也不会停止营业,高高挂起“欢迎光临”的牌。不贩卖鲜花的时候,就赠送快乐。永远可爱,永远藏着无穷无尽的魅力。」

 

阅读至结尾时,字已经快要从纸上消失不见。因为等待太久已经耗尽生命,它们就像急于跳脱纸面的束缚,拖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将其主人封锁在威尼斯的爱送到。

 

然后随风逝去,什么也不留下。

 

最后被唐九洲扔进垃圾箱里的,好像只是一张泛黄的白纸。

 

——无人落笔,只有泪水浸透,岁月亲吻,爱意摩挲。

 

 

 

 

 

 

 

 

FIN

想写出那种一开始有点阴郁混沌,最终明朗但有点悲伤的感觉……不知道各位读者的观感是怎样的呢?

如果有看完的读者朋友也可以跟我说说嗑到哪对了(还是都嗑到了kkk)?

彩蛋字数1.5k左右,是蒲哥视角下的三个人。

感谢您阅读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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